进时身体的动作幅度很大,每一脚踩下去,似乎都有千百斤重。风吹拂着路边杨树上的枯枝,发出索索的声响。可能是因为刮风的关系,天空晦暗,太阳升起来足有两树高了,还是红红的、薄薄的,几乎射不出光线。被风吹拂得发白的路面上,时时可见干燥成饼状的牛屎。我们村子的农业已经彻底完蛋,大片的土地荒芜,村子里没有人家养牛,那么这些牛屎,就是那些鬼鬼祟祟的西县牛贩子们赶牛进村时留下的遗迹。通过这些牛屎,我回忆起来当年跟随着父亲去给人家估牛时的光荣岁月,回忆起那些肉食的迷人的味道。我咽了一口唾沫,看看母亲汗水淋漓的脸。她脸上流下来的汗水——也许还混杂着泪水,把她刚刚换上的化纤高领毛线衣的领子都弄湿了。杨玉珍,你这个既让我痛恨又让我同情的女人啊!然后我又不可遏止地想到了野骡子姑姑的那张红彤彤的鸭蛋脸。那脸上有两道连成一片的黑眉毛,眉毛下有两只眼白很少的眼睛,眼睛下是尖俏的长鼻子,鼻子下是长长的嘴。她的脸上的神情总是让我联想到某种动物,是什么动物却弄不清楚,直到后来有人到我们村子里来推销狐狸良种,看到那些被狐狸贩子像关家兔一样关在铁笼子里的家伙脸上隐秘的神情,才猛然地解决了这个问题。
每逢我跟随着父亲去野骡子姑姑那里时,她总是微笑着,把一块热乎乎的牛肉或是猪肉塞到我的手里,亲切地说:吃吧,放开肚皮吃,吃完了还有!我感到她的微笑后边似乎隐藏着一种小奸小坏,仿佛是要怂恿我做点坏事,然后她好看看热闹。但是我喜欢。别说她从来没让我干过什么坏事,就算是她让我去干坏事,我也会毫不犹豫。后来我亲眼见到了父亲跟她搂在一起,不瞒您说,大和尚,我的心中感到既幸福又感动,眼睛里噙着泪花。那时候,我还不能很好地理解男女之间的事情。我十分纳闷父亲的嘴巴为什么要与野骡子姑姑的嘴巴那样亲密地粘合在一起,并且发出了咂咂的声音,仿佛各自要从对方的嘴巴里吸出、并且也真的吸出了什么鲜美的液体。现在我当然知道了那叫做亲嘴,用文明的话说就是quot;接吻quot;。当时我不知道亲嘴的滋味,但是从父亲和野骡子姑姑的表情和动作上,我猜到了那是一种激动人心的事情,但也很可能是痛苦的事情,因为我看到在他们没了命般地亲嘴时,野骡子姑姑的眼睛里饱含着泪水。
母亲的体力显然快要耗尽了,从苏州超越我们之后,她的脚步就慢了下来。她的脚步慢了下来,我的脚步自然也就跟随着慢了下来。她的脚步慢了下来,并不是她心中出现了什么障碍,不,她的心中没有任何障碍,她想赶到车站把父亲抓回来的心思一点也没有改变,我敢担保,因为她是我的母亲,我了解她,我一看她的脸、甚至一听到她呼吸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导致她的奔跑速度减缓的主要原因就是她的力气快要耗光了。她天不亮就起来,生火做饭,装车上货,装车上货时还要借着天气寒冷滴水成冰掺水使假,然后就是与父亲的戏剧般的惊心动魄的久别重逢,然后她又去买来一个大猪头,甚至我还怀疑她去村子里刚刚开发出来的温泉澡堂里洗了一个硫磺澡,因为我在门口见到她时从她的身上嗅到了一股香喷喷的硫磺气味。当时她的面色红润,精神焕发,头发湿亮,这些都是她刚刚洗过温泉的证明。她真是满怀着幸福和希望归来,父亲的再次出走,对她来说无异是头上惊雷,又好似将一瓢冰水浇下来,使她从头顶凉到了脚后跟。这样的突然打击如果落到别的女人头上,她们如果不是当场瘫倒也要放声大哭,但是我母亲仅仅是目瞪口呆了片刻工夫,马上就清醒过来。她知道,对于她来说,最重要的不是瘫倒在地装死,更不是坐在地上哭天抹泪儿,最重要的事情是用最快的速度赶到车站,在火车开动之前,把那个虽然流离失所但还有几分骨气的男人拦住。在父亲出走后的一段时间里,母亲不知道从哪里学来了一句话:quot;莫斯科不相信眼泪!quot;从此她就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当成了她的口头禅。母亲的quot;莫斯科不相信眼泪quot;与苏州同志的quot;善恶到头总有报quot;像一副对联一样在村子里广为流传。母亲之所以对这句话念念不忘,说明她感悟很深,到了危急关头,哭是没有用的,quot;莫斯科不相信眼泪quot;,屠宰村也不相信眼泪,要扭转危机,只有干,只有行动。
我们气喘吁吁地站在了车站候车室的大门前。这是个末等的支线小站,只有几列客货混装的慢车在这里停靠。候车室的大门外有一块被风刮得光溜溜的空场,空场上竖立着一堵宣传墙,墙上有标语的残迹,还有暗藏的敌人用白粉笔写上的反动标语,其内容多半是辱骂当地的党政机关领导人的。宣传墙前蹲着一个卖炒花生的小贩,女的,围着一条紫红的围巾,戴着一个灰白的大口罩,只露出两只眼,鬼鬼祟祟的。在她的身边,站着一个男人,双臂抱在胸前,嘴里叼着烟卷,一脸无聊表情,面前守着一辆自行车,车架上放着一个铁盆,盆里散发出肉味,肉上蒙着纱布。他不是沈刚,也不是苏州,苏州和沈刚到哪里去了?他们那些色彩艳丽、气味芬芳的肉食要被什么人吃到肚子里去呢?我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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