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了吗?
没有,排队排到我眼前啦,人家就说冷库满了,暂停收购。要是他们明天收购,那俺豁出去等一夜,也不往回赶了。鬼知道猴年马月还能再开磅。他本来想不说了,但忍不住,就说,那边闹出了大乱子了,磅秤给人砸了,桌子给人烧了,玻璃砸了,连地鳖子车也给烧了!
年轻人有些兴奋,说:
你是说群众造了反?
造不造反俺不知道,反正乱子闹大啦!他叹道,真有些胆大不怕死的。
年轻人说:俺爹和俺二哥也去卖蒜薹了,不知他们有没有闹。
高羊看着年轻人嘴里那两排整齐的白牙,听着他那掩饰不住的京腔,说:
这位大兄弟,俺看出来啦,您不是个一般人物。
年轻人说:我是当兵的,最一般的人物。
您是好样的,混好了,还回家帮老人干活,就冲着这一点,您也有大前程,不忘本哪!
年轻人掏出烟来,鲜艳的烟盒在灯光下像朵花儿,他抽出一支递给高羊,高羊说:
俺不会抽,俺还有个乡亲在路上等俺,俺接您这支烟,给他抽去,这辈子他也没抽过这么高级的烟。
高羊把烟卷儿夹在耳朵上,提着水桶,寻着来路走。
他一上公路,四叔就不高兴地说:
你到东海里去打水啦?
他的小毛驴痴呆呆地站着。四叔的花母牛和着车卧在了地上。
你先喝吧,你喝饱了再饮牲口。高羊说。
四叔把嘴扎到桶里,喝了一个饱。站起来,连连打着水嗝。高羊把那支烟从耳朵上摘下来,递给四叔,说:
碰到了一个高级人,他说他是个当兵的,我一眼就看出来他是个军官。他给我烟,我说我不会,我说你会,就给你要来了。
四叔接了烟,放在鼻子上嗅着,说:
也没有什么香味。
高羊说:当了官还帮老人干活,不简单!现如今的人都是扔了叫花子棍就打叫花子,没见咱村那王泰,见了咱就像见了生人一样。
人呐……四叔感叹着。
您喝足了?高羊问,那我就饮牛啦。
先饮你的驴吧!我这牛不回嚼,怕是病啦。它肚子里还有一条小牛哪,要是蒜薹卖不成,再把牛毁了,可就赔了大本啦!四叔说。
小毛驴闻到水味,嗤哼起鼻子来,高羊还是先给四叔饮牛。母牛想爬起来,但爬不起来,四叔抱着车杆,帮着它爬起来。母牛的大眼闪烁着凄凄凉凉的蓝光。高羊把桶放在它嘴下,它喝了几口就抬起了头,伸出舌头吧唧吧唧地舔着嘴唇和鼻孔眼上。
高羊问:它怎么喝这么点?
四叔说:这牛嘴巴刁,你四婶饮它时,要用麸皮逗引着它。
生活好了,连牛也娇了。高羊说,想想前几年,人也吃不上麸皮,何况牛。
你饮驴吧,别磨蹭了。
毛驴早就急了。它一口气把水桶喝干,晃着头,犹嫌不足的样子。
四叔说:牲口喝了凉水,要快走,走出汗来,不然要落下病。
四叔,这头牛花多少钱买的?
九百三十块,还不算交易税。
这么贵!高羊咋了咋舌,九百多块,能把它贴遍了。
钱毛了,四叔说,猪肉半年涨了九毛,一斤涨九毛!好歹咱一年也吃不了几斤猪肉就是了。
四叔,您还是赚,这头牛一年下一条犊子,要是下了母的,您等于净赚一条牛。养牛就是好事,比种蒜强。
你净想好事!四叔说,牛喝着西北风就能下犊子?不吃草?不吃料?
夜色愈来愈深,他们不说话了,牛车驴车晃晃悠悠地往前飘。高羊实在有些困乏,就顾不上痛惜毛驴,跳到车辕杆上坐着,背倚着车上的栏杆,眼皮又黏又沉,他克制着自己不睡。又进入沙荒了,路边的灌木丛与昨夜一模一样,只是月亮尚未升起,树叶上没有光明。那些蝈蝈们、蛐蛐们、各种鸣虫们,也与昨夜一样唧唧啾啾地叫个不停。
上坡了,毛驴喘息着,像个患严重气管炎的老人。他从车上跳下来,毛驴的哮喘声小了些。四叔依然坐在牛车上,任凭那条怀孕的老牛挣扎着爬坡。高羊心里有些凉,他感觉到四叔是个心肠很狠的人,他提醒自己今后要少跟这种人打交道。
他们爬大漫坡爬到大约有一半的时候,月亮从东边极遥远的低洼处升起来了。他知道,这时刻比昨夜里那时刻要晚一点点,这月亮也比昨夜那月亮小一点点。它是苍黄的,也是微红的,它是苍黄、微红、淡薄、浑浊、有气无力、睡意朦胧,比昨晚上略小,比明晚上略大的半块破月亮。它的光线又短又弱,似乎照耀不到这沙岗、灌木和柏油的公路。他拍了一掌毛驴冷汗涔涔的脊梁。车轮缓慢地转动着,缺油的轴承吱吱扭扭地叫着。四叔有时会突发性地唱一句流氓小调,又突发性地停止,唱时无准备,停时无延续。月光其实还是能够照耀到这里的,难道那灌木叶片上闪烁的不是月光吗?蝈蝈翅膀上明亮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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